文/吳曉萍
口述史方法,近年來被廣泛用于包括社會學、傳媒學、 心理學、醫學等各類學科,其發展呈現出了日益明顯的跨學科與跨領域的特征與趨勢。筆者從多年實踐與經驗的層面,對口述史訪談法在社會學田野調查中的操作原則和技巧做一些探討。
一、口述史訪談法的基本特征
訪談法,是口述史研究收集資料的基本方法。訪談法是一種最古老的、最普遍的收集資料的方法,也是社會研究中最重要的調查方法之一。是“訪問者向被訪者做的面對面直接調查”,“它可以在調查中作為主要的調查方法收集所需資料”。因此,訪談法是訪問者有計劃地通過與被訪問者交談等方式來收集調查資料與信息的一種社會調查方法。訪談法可以有結構式訪談和無結構式訪談,其中無結構式訪談又分為正式訪談和非正式訪談,這些特征都是口述史訪談法與社會學田野調查的訪談法所具有的共性。
但口述史訪談法有自己的一些獨立的特征。比較社會學的田野訪談,口述史訪談方法的最大特征與其名稱“口述史”有關。首先,口述史研究主題離不開“史”,口述史訪談一定是追尋已經發生了的過去的事件,其精髓在于保存“即將逝去的過去的聲音”;其次就是“述”,因為是追尋過去的歷史,因此被訪者需要“述”,通過“述”展現自己過去的經歷和見聞。所以,與其他主題的田野訪談相比,“口述史”訪談是“史事取向”?谑鍪返摹笆贰卑▋深悾阂皇前l生在過去某段時間的事件,例如“抗戰”“上山下鄉”“大躍進”等;一是過去某一時段的發展歷史,例如當代農村發展史以及新中國工業建設史。而其他研究主題的訪談所關注的則是某一社會現象或者問題,所以大多是“問題”或者“事件”取向,盡管它可以發生在現在,也可以發生在過去。
由于口述史研究的事件發生在過去,但口述發生在當下,而且靠的是口述者的個體記憶,個體記憶所具有的某些特征就使得部分學者特別是客觀歷史學家對口述史方法及其所獲信息的可靠性產生了多方面的質疑。有學者認為,被訪者記憶可能會由于以下一些因素而導致其不可靠:口述者個體生理的原因,例如遺忘;被訪者個人立場的原因,例如由于某些原因故意扭曲,或者出于表演欲望而選擇性敘述; 以及社會的原因,例如現實的影響(包括當前的社會環境和事件發生后幾十年的社會環境的變化)。此外,信息渠道的通暢性也是影響口述史訪談所獲史(資)料客觀性的要素,顯然有些親歷者缺乏對整個事件的“全盤了解,僅能從個人角度進行講述”。此外,由于口述史研究的很多主題涉及歷史重大事件對被訪者個體生命歷程的影響問題,個體對這些社會經歷特別是情感世界往事的表述必然都帶有一定程度的主觀性。歷史客觀主義的歷史學家認為應該如實反映歷史的本來面貌,而口述史研究的上述局限違背了歷史學這一真諦。
如何看待口述史方法及其所獲史(資)料的客觀性問題,取決于不同學者的研究主題和研究目標。我們認為,站在社會學與歷史學的立場上來看口述史的話,彼此的觀點會有所不同:口述史方法最早誕生于歷史學,追求歷史真相是歷史研究的基本原則,因此歷史學家就會關注被訪者口述的史實本身的真實性;而對于一個社會學者,研究的目標可能是親歷者們對某個歷史事件的觀點和態度,或者是這一歷史事件對親歷者的影響等問題,事件本身的真實性不是其考察的終極目標,即使訪談對象出于主觀故意而提供虛假的信息,使得其所述的歷史事件“失真”,對于研究者來說,也是客觀真實的。因為,訪談對象歪曲事實的動機以及方法正是社會學研究者所要研究的。正如日本學者中村貴指出的那樣;作為歷史研究的口述史追求“歷史真相”,作為“方法”的口述史主要關注普通人對歷史及歷史事件的經歷與記憶,從而揭示歷史及其事件背后的社會意義。因此,作為“方法”的口述史更著重個人的“主觀性事實”,而不是闡明“客觀事實”。
口述史方法除了“歷史取向”的特征外,它的另一個重要特征是做口述史訪談時訪談雙方的互動性。訪談是一種特殊的人際溝通,“是一個研究者與被研究者之間雙向交流的過程,而非研究者單一的研究過程”,“它需要口述者與采訪者共同完成!边@一點是口述史與很多民間的“口頭傳說”以及“回憶錄”的區別。后者的成文是單向的,是口頭傳說的傳承人或回憶錄的主人自己主動傳承或者記錄的,不存在訪談者與被訪者之間的互動關系。世界各地都有口頭傳說,這是各個不同族群的先民們通過代際口耳相傳的方式傳承下來的,例如有關族群的起源、歷史或者英雄人物故事等。雖然每個傳承人可能會在傳播的時候增減一點內容,但都屬于傳承人單方面的活動;貞涗浺惨粯;貞涗浺话愣际腔貞浫藛畏矫娴某晒,自己根據回憶寫成文字,或者自己口述請他人代筆完成。代筆人只是被動地記錄,和回憶人的互動非常少?谑鍪妨希ㄙY料)則不同,口述史料(資料)是在訪談者的主題引導下由親歷者口述出來的,這個過程需要訪談者與被訪者之間的互動才能完成。
由于口述史訪談得到的最后史(資)料是“訪談雙方交互作用的結果”,“是受訪者與歷史工作者合作的產物”,因此有關學者都認為:訪談者與被訪者之間能否建立友好信任的關系是口述史訪談成功與否的關鍵。但在訪談過程中訪談雙方如何互動問題上,學者們略有層度不同的認識。李向平等認為“訪談是一種交往行動,是受訪者與訪談者共同建構意義的過程”,“在整個訪問過程中,訪問者與受訪者可以共同溝通,以完成對某些問題的看法”。由于訪談雙方的目標是“共同建構”“被訪者話語的意義”,因此李向平等比較強調訪談雙方的互動強度和頻率:“不斷的、持續的思想互動和感情交流,相互配合,才能實現對對象的研究,建構出被研究者話語的意義!辈贿^,有些學者則認為口述訪談的目的是“開挖出”被訪者“寶貴的歷史資源!
二、社會學口述史訪談的基本原則
社會學口述史研究的主題,關注的也是當代歷史事件,其研究任務是從被訪者的口述資料中挖掘出有關歷史事件的意義和價值。那么,在做社會學口述史訪談時,應該遵守哪些規則,把握哪些技巧呢?有哪些因素會影響社會學家做口述史訪談呢?我們認為,下述幾個原則是口述史尤其是社會學家的口述史研究必須掌握的基本原則。
1.訪談時處理客觀性問題的原則
社會學口述史研究在做訪談調研時,如果涉及相關史實,也需要借助文獻或通過對相關人的調研對口述者口述的史實進行驗證。但如前所言,社會學的求真目標與史學的求真目標很有差異。史學的靈魂在于“辯偽”,對于需要考證歷史事件真實性的歷史學家,他們需要通過各種方式和途徑來佐證訪談對象提供的信息,目的是為了證明其所研究史實的真實性;社會學研究者并不追究“史實的真實”,相反,所有被訪者的口述事實在被訪者口述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是真實的了。但社會學者也需要通過文字記錄和他人的口述來驗證口述者口述史 實的真實性,但驗證的終極目的不是為了證明“史實的真實”,而是用以了解被訪者是否在重構史實。也就是說社會學口述史研究不“求真”,是指的不求史實的真,但“真”對社會學研究依然有重要意義:無“真”就難以辨“偽”,不驗證“史實”的真實性就無法看出口述者的建構真相。因此于社會學口述史研究而言,客觀性在于是否來自于被訪者自己的口述(即研究者是否忠實于口述內容,不是圍繞自己的研究假設而編造被訪者的口述內容),而不是其口述的內容。
比如筆者曾有一段調研經歷:根據前期對地方專家和當地人的摸底調查,了解到該地區的明清移民有“莊稼人”和“客家人”之分: “莊稼人”是明代朱元璋調北征南屯軍的后裔,也即地方文獻中記錄的“屯堡人”;“客家人”則是清代移民過來的。在屯堡文化旅游開發前,客家人和莊稼人自己是相互區別的。但當我們問及被訪者“你是不是屯堡人”時,幾乎所有被訪者,無論是“莊稼人”還是“客家人”,都肯定地回答“是”。為了證實自己的屯堡人后裔的身份,很多人還紛紛拿出家譜來證明其祖上調北征南的歷史。此時,歷史學家可能就需要考證其家譜的真偽。但對于我們來講,他們是否真的是屯堡后裔并不重要,我們關注的是被訪者言說背后的“結構”和“意義”。例如被訪者是否在構建自己的屯堡人身份,為何要如此建構,以及是如何建構的?目的在于挖掘其建構這一身份的方式、內容和原因。因為當地“莊稼人”和“客家人”被訪者對屯堡人身份的攀附,表現的是屯堡旅游業的開發和發展給當地不同群體帶來的不同的利益,而這正是我們項目研究的目的。但如果我們不去了解被訪人的真實家史,就無法知道被訪者當前是否在虛構其屯堡人身份。這就是我們也需要從地方志等文獻或者利用知情人來驗證被訪者家譜真實性的原因?傊,歷史學者驗證“口述的史實”,而社會學者驗證“史實是否以及如何被構建”。從這個意義上說,“事件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言說者在言說中表達出來的世界觀!
2.中立原則
中立性原則在這里主要指的是: 訪談者做訪談時不要對被訪者所口述的一些帶有價值觀的內容,或者一些情緒表現出自己的態度,不能糾正被訪者口述中的事實性的錯誤,不做判斷,更不試圖改變被訪者的觀點或信念。首先,如前所言,影響被訪者口述的方式和內容的因素很多,例如前文所談及的被訪者個體記憶的缺陷或者個體的偏見等。影響被訪者心理從而導致偏見的因素有時來自社會結構,例如社會主流意識或者集體意識對于某一史實的成型認識。任何口述史訪談都不是在虛空中進行,而是在社會主流或集體意識構建的框架之下展開的。這意味著被訪者述什么、如何述常常會受這一框架的影響。如我們在做“三線”建設親歷者調研時,幾乎所有被訪者們,從領導、知識分子到一般工人,都會用“獻了青春獻子孫,獻了子孫獻終身” 這句話來總結自己的三線經歷。說明社會主流意識有時候對親歷者們的口述有一定的導向作用。此外,口述者在回顧往事的時候,還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其后來人生經歷的影響,比如后來人生經歷中不公正或不幸的遭遇等也會導致個人偏見,從而使得往事不同程度地被扭曲。這些問題雖然是后期研究時要充分考慮和分析的,但對于訪談者的訪談操作也很重要。在訪談過程中訪談者不僅需要對上述因素及時做出判斷和記錄,以作為后期研究的參考,在提問時也要照顧到這些因素。只是這方面的提問特別需要注意保持中立。當然,口述訪談要做到絕對的中立和不介入有一定的難度,因為畢竟訪談者也是一個有情感的社會的人,而且訪談被訪者在口述時也常常對訪談者的態度有所期望。但經過專業訓練的訪談者會盡力堅持這一原則。
3.“見子打子”原則
口述史訪談過程是一個相當復雜的過程,這種復雜性主要表現在:(1)被訪者不同的背景導致的復雜性。在選取被訪者方面,社會學口述史研究與歷史學是不一樣的,歷史學者可能需要的是那些受教育程度比較高的人,特別是社會精英們,才能獲取到足夠的相關史料,而社會學可能需要更能代表不同層次不同方面的被訪者,是“形 形色色”的人。正因為如此,社會學口述史訪談者面對的被訪者可能在例如年齡、性別、健康狀況、家庭背景、職業、受教育程度、民族等方面都會有差異。例如重大事件在親歷者的不同生命歷程中的節點發生的影響會對其生命歷程的影響不同,因此同一事件對不同年齡群體有不同的意涵。(2)研究主題的差異性導致的復雜性。面對不同研究主題的被訪者,對口述內容的敘述會有一定程度的主觀區別。有些口述史主題是有關個體生命歷程的,例如“知青”口述史,有些主題則與個體生命歷程無緊密關系,例如古村落發展口述史。對前一主題的訪談可能涉及被訪者個體的苦難經歷,口述者自然會帶有一定 的情感和情緒,從而使得口述內容帶有較強的主觀因素甚至雕塑痕跡。對后一主題的訪談涉及的則是一些地方志遺漏的當地史細節或者一些地方性知識,口述內容的主觀情緒就不會很多,但可能會由于個體的知識面有限而難免有道聽途說的內容。因此,口述史訪談方法、技巧甚至提綱都應該因時因地因人而異。面對不同的被訪者、不同的研究主題,很難用一個單一的訪談提綱獲取到有用信息,因此需要在訪談中采取不同的技巧和策略。這就是所謂的“見子打子”原則。
三、口述史訪談中“聽”與“問”的技巧
從事口述史研究的都有體會,“調查者和受訪人之間的關系的不同,調查者本人對談話過程的操縱能力不同,得出的結論也會有差異”。從本質上說,口述史訪談也是一種社會關系,和其他社會關系一樣,也包括了社會角色、規范和期望。角色包括訪談者和被訪者(也即口述者)。其中一人(訪談者)有明確的目的,就是希望從對方(被訪者)那里獲取某些特定的歷史信息。從這個意義上看,這種互動關系是有主次之分的。
在訪談者和被訪者互動關系上,本文比較贊同陳旭清的關于史料是訪談者“開挖”出來的觀點。這一觀點強調了訪談者的主要角色的身份。雖然很多文獻都強調訪談雙方是平等的,但這指的是雙方的人格身份,重點在“不能有強制性的訪談關系,受訪者應在自愿的情況下接受訪問者的詢問”。但從角色分工的角度看,訪談者在整個訪談關系中始終是主導角色。首先,整個訪談都是在訪談者精心策劃下進行的:從研究主題和前期研究思路、研究方法的確定,訪談提綱的設計,到被訪者的選擇,甚至包括訪談地點和時間,都是在訪談者確定的框架之下。被訪者是被訪談者邀請來為課題研究服務的,訪談雙方的互動關系,始終圍繞著訪談者的主題進行。被訪者是根據訪談者研究的主題來敘述出自己的相關過往。其次,于訪談者而言,被訪者過往的人生經歷對于訪談者來說基本上是一片空白,訪談者或許知道既定過往歷史的某些節點,但這些節點上發生的具體事件細節以及被 訪人是如何經歷這些細節的,訪談者一無所知。因此訪談者難以與被訪者共同構建它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通過訪談技巧去喚醒被訪者對這些過往經歷的回憶。這有如被訪者回溯自己過往歷史的長河,河岸的風景只有被訪者自己知道。訪談者借助一些節點知識,激發被訪者帶 著自己去訪問這條河道,訪談者的任務只是喚醒被訪者的回憶,以及把握住大的方向,不讓被訪者在某處停留不前,或駛向不相干的支流而已。也就是說,訪談者“需要 發揮自己的主體性作用,那就是引導被訪者敘述,避免訪談過程成為被訪者的情感傾訴過程!比绱,被訪談者 “挖出”的東西在訪問者那里都是客觀的,都是由被訪者描繪出來的,而不是由雙方“共同構建”出來的。
由于社會學口述史研究重點在“過往的事情”,因此“聽”在訪談中很重要,訪談者“應該是個好聽眾”。但僅有“聽”沒有“問”,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訪談了。這就涉 及“聽”與“問”在訪談操作中的關系問題。根據我們的經驗,做社會學口述史訪談時“聽”與“問”需要適時轉換。根據轉換的需要,整個訪談過程可以分為三個不同階段:(1)敘述階段。對于訪談者來說,該階段以聽為主,“把更多的話語權給口述者”,訪談者只需要“適當的引導,讓其充分表達,引導口述對象講故事”。訪談者在此階段最好能拋出一個問題,該問題可以讓被訪者圍繞調研主題對自己曾經歷的某段歷史或者事件進行一個比較詳細的回顧。如果被訪者明白了調研者的意思,一般會進行一個連貫的、相對長的敘述。因此,此時訪談者絕對不能不斷地提問,不斷的提問可能會打斷被訪者的回憶流。(2)細節拾遺階段。這個階段是聽與問相結合,聽多于問。此時訪談者的任務是根據上一階段記錄下的重大細節遺缺 請被訪者補充,這些遺缺大多是被訪者在第一個階段忽略的一些重要細節。細節描述不僅能使歷史事件更加具體生動,也能讓真相或記憶變得可信,拉近歷史與現實的距離。而且可以方便后期研究對某些事實的不同敘述進行比對,從而為后期分析提供證據。事件的細節常常也是故事,所以一旦提及,被訪者自然又是娓娓道來。因此該階段的訪談者也是以聽為主,在感覺被訪者已經補充了自己所提的問題后,才提出第二個問題。(3)深挖解惑階段。訪談者在這個階段的任務是深入了解上兩個階段中發現的一些重要問題的背景、原因以及被訪者對之的態度等。因此這個階段一般是一問一答。訪談者提問,被訪者回答。
總之,社會學口述史訪談并不是從頭至尾地不斷地提問,而是盡量給被訪者“述”的機會。當然在不同階段,“聽”與“問”需要適時轉換,但總體上“聽”比“說”顯得 加重要。訪談者在訪談過程中所提出的問題,“僅僅作為一種談話的引導而已”。訪談者要做的事情,就是在“聽”的過程中,盡量去把握被訪者說了哪些內容,以及是如何表達這些內容的。
(作者系貴州民族大學教授)